[全职/林方林]负流(中)

谦谦上线,有一点方王成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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负流

那几天他日有所思,因而夜夜颠沛,发身临其境的梦。一些妄念来得如此恰如其分,根由一目了然,教人几乎不能够去提去碰。妄念在某个层面像春梦,无一例外指向烟消云散的结局,偏偏在一趟了无痕里掺上别的东西,譬如一些确凿的往事。现实与幻梦背道而驰,往往两相不干涉,如今这一貌眉目却惹人疑心:我怎么该想起你?

他抬起桌上一杯冷茶水,手心贪恋玻璃的凉,分作小口小口喝。颈侧酸痛未引起他辗转,仿佛透支未来一些安稳来成全这一场追忆。水杯放回桌上,屋角侧灯透过杯底,透出一片晕影,通透诡谲。林敬言坐进一隅黑暗,前尘翻覆,描摹一些面孔,轮廓朦胧。

他打开电脑,刷卡登陆,界面几个朗朗大字入目:”世界荣耀邀请赛中国队首站告捷”。戳进去又见里边也是熙熙攘攘的热闹。早上六点多,放在平日必定人影稀落,偏偏今时今朝讨上好节庆,懂门道或是看热闹的,各个都上世界频道讲自圆其说的一套。

唐昊粉扬眉吐气,比赛里一举拿下MVP,各路唐吹冒头炸作一锅,从他出道一路讲到如今,聊他爆出来的初中毕业照,聊往事,又聊唐三打,话题一转再扯上林敬言,聊先后两位第一流氓的差别以及重组犯罪组合的可能性。

这个刚刚一提就被各路闲话刷上去,林敬言眼尖,逮了个着,于是心下难免感慨,一半念头说后生可畏,另一半又怅然,明明早早放下手,不甘却一息尚存:”若是我的话……”不能再往下,只好留一个不可知的假设作结尾。

他满地图晃圈,岂知太阳底下无新事。后来转到竞技场,进了个有对手的房间。对面刺客押了根白狼豪,他这号什么都没有,只好五十块抵上。开局,林敬言的角色站在原地,也不动,看着小刺客一扭脑袋就往对面石山里躲。他站那儿等,心里悄悄数,一二三,操作角色一转身,刚刚碰上小刺客的面。

这种时候照例要笑一笑,于是林敬言笑了,暧昧不明,简直不懂自己笑什么。对手还觉得不可思议,浮空里扭胳膊扭腿地挣扎,开麦就喊了:“点解!?点解你可睇死我!?你係边個?放我走你个流氓不要碰我!”

林敬言只听懂骂他流氓那一句,心里挺无奈的,本来料理了他不算个事,自觉虐菜胜之不武,也就停了手。小刺客天真,绕背丢个攻击戳戳他,又躲着读条放大招,身法婀娜,是谁谁的粉不言而喻。过一会儿流氓死了。荣耀在小刺客那边昭昭然亮起来,他这边灰色视角里躺了个尸,怪无辜怪可怜。

林敬言年纪越大就越不喜欢想往事,起码近几年不至于作一样消遣。他给自己解释,笑笑,温润表皮坏不掉,说自己不像那些个天才,能有多少光辉值得想?说完深以为然,真的不再去想。

其实谁没有光辉往昔峥嵘岁月。那时候刚刚出道,好像年少锋芒能把所有高山仰止弥补成一步之遥。有次他客场碰上叶修单挑,二赛季叶秋刚刚升仙得道,谁都没敢大话说赢。他一个人上台的时候偷偷想,要是赢了,是不是就算跟神仙并肩而行啦?

结局毋庸置疑,失败躺成一具尸。谁也不失望,只有林敬言小失落,亲身体验过才能讲出这一步之遥的难处。叶修走过来揉他一把,说你还挺不错。说完走了,不带走一片云霞。林敬言以前没见过叶秋,懵了半晌才想通是谁。一想又心花怒放,以为自己当头这一摸沾了仙气。当时他还没戴平光镜,眼睛里的情绪清清亮亮。毕竟年轻,没有什么不可以。

林敬言吃一堑,就在脊梁骨上紧紧密密地长一枝节,从下向上,蒂固根深。整个人好比一棵生生不息的树,全部的聪明攒进一根笔直的脊梁骨,护他命途里周全不至于从中夭断,也作他本人苦难的象征。偏偏一副皮相温润,太没脾气,是要教人错眼轻看。

后来他跟方锐谈上恋爱,于是方锐又长成一枝节。脊梁不再够用,顺势攀上后颈,一块异军突起的反骨。

他排除万难渡这一堑,回头却仍然不知自己该明白什么。他低下头,极尽温柔地抚摩那块骨头,扪心自问,得出一些模糊不定的答案,却切切凿凿地跟自己讲:什么都总有限期。有一句歌词唱,习惯跟恋爱只差一线。这一场恋爱大限将至,一切习惯却在他身上长长久久地存活,沿血管溯流,一路畅行无碍。以这一线作边界,平地起半城壁垒,尘埃纷飞,只拦他们两人,各居一隅当囚徒,假借习惯做砌词,面对幻念讲痴话。

当人不再年轻,妄想都变成消耗品,没有资本再支付一笔过路的税款,避之不及,却频频迫人回想过去。林敬言自以为一度免疫,时至今日才恍然骤醒。太晚了,岂知怀忆亦是一针成瘾。

他起身倒掉冷茶水。阴翳蔽日,天边一色苍凉白光。他冲了个澡,选一件浅底平纹衬衫,棉质悦眼,袖口往上松松挽两道,极简净,小臂血管隐隐蜿蜒。

出门右转两百米,路口左侧烟店对面,馄饨店生意兴隆。铺面小,寻不见座,他打包一碗带走,走过两条街,途经一方公园,青山绿水景致。临街一座茶楼,门头木匾,晨光普照,墨色字迹,写一行行楷:“何日君再来”。院落四围岸芷汀兰,墙头半片观赏竹,攀了紫藤,五月份结结串串一挂,满当当攒簇眼底,养老养生好处所。在他退役那时候,他一位红颜(传言姓阮)远渡重洋踏上星辰大海征途,托他接手一段时间,期间利润算在他头上。林敬言心下一合计,是个营生,当即排版做掌柜。

工作日茶楼人烟稀落。他钻进柜台吃早点,汤水捂着温度,掀盖扑人一脸水汽,眼镜各结一片雾。他边吃边看电脑,微博首页上戴妍琦转发一个视频,说队长帅死啦,后边长串感叹号。

他戳进链接,“世界荣耀邀请赛中国vs丹麦精彩片段锦集”,音画衔接漂亮,弹幕铺天盖地,看不见谁谁的脸。他在屏幕前笑,热血兀自重燃。他关掉弹幕,红茶凉在手边。多年旧习难以被篡改,他居然又拿出复盘心态再看,频频纠缠一截进度条。仅五秒,唐昊击杀对方守护天使,团队赛全局翻盘。

他却由此去根究往事。然而过往支离,一路烛摇屏影,年岁朝月经由蜜蜡封存,仿佛一场遥遥无期的逆行式失忆。一川梦外之梦疏眉淡影,偏偏有人不慎从幕布后面凸露一个人影,极熟悉,早早融刻成一挂基因组序藏匿进细胞组织里。他拼命要看清,却看到一个辞走呼啸前自我身在之地。

前夜队员给他办欢送会,谁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,谁都手足无措,只说虽然离愁别恨,但一定要让林队走得风光漂亮。大家围住一只奶油蛋糕,间中一枝细高蜡烛,关了灯,一杆微漠的不发散的光。林敬言自己开口:“我明天要走了……”一切好话走失舌根,兀知自己不再有重归此地的身份,对呼啸、对方锐有愧,没有悔意,因而也决绝。方锐接走他语头:“祝咱们队长前路越走越坦荡,从此手边多银财,方寸用不乱,早日佳妻配良缘!”说完干完一杯可乐,没跟林敬言碰,也不再看林敬言。他眼眶有点红,他自己解释可乐充汽上脑,仍然怎么开心怎么笑,怎么好看怎么笑。

第二天下午送行。天色发白发暗,绝望刺目。林敬言坐在出租后座上回望,一列一排的齐整。方锐的队服系在腰上,白T最显眼。他内心重温旧罪,周而复始。如此遥观,如同与往事一场永诀(本来需要一次大雨的陪衬)——因由归结别处,是往事自行退后,他独独身不由己。他好想回头,好好看一看他,抱一抱他。长距遥遥才识出他轮廓日益地刃利,早不再是年前那个不谙事的小男孩了。林敬言什么都带不走,只有他眼色澄澈,只有这一点,仿佛是无期限地属于林敬言的。他回头,牙齿咬下唇,跟一个不在此处的人说话:

“既然昨晚你已经好好答应过我,那你今天可千万不要哭。”

从前还以为是势均力敌,时至今日看明是刀俎鱼肉,这一眼困在一张旧式菲林里,穿越了冗长时光姗姗来迟,属死而后知的遗留,从而看得更清更惊心动魄也更束手无策——他们两个都是鱼肉,现实才手掌生杀大权。

林敬言走在时间里,未知其后,怅望却步,体脑一程淌过电光幻影。视觉拐角后的门吱呀呀开了,来人探个脑袋,讲,老板你们现在有没有营业?

进来双方愣了。林敬言后知后觉,逆光向上观望,看清之后吸口气,挑了个最为白烂的起头:”怎么是你?”

来人有样学样,也倒吸冷气,语调却松松摆平:”怎么不可以是我?你们到底营不营业?”

林敬言绕出柜台,插线板绊脚,他上前接下一个拎包,引他到一方坐处,”营啊,你坐好,我给你泡杯茶。”

林敬言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剥一粒花生米,拇指食指一捏一错,一对桃花眼垂枝翩跹(是的又是桃花眼)。退役几年,他居然没怎么变,这样的眼眉形貌在一个期限内似乎可以让人年轻得永垂不朽。

他坐他对面冲茶叶,一整套茶具摆得漂亮齐整,被他行云流水地用过去。他分一分心讲话:”去哪里玩啦?好不好玩?”

不是什么秘闻,微博上一夜涌起po方士谦近时照片的潮,多半没正脸,澳大利亚瑞士匈牙利,异国风情憧憧人云里边夹一个背旅行包的影子,传在各人口中亦假亦真,没有个定论。最后王杰希在一次赛后发布会上昭告天下,扼住所有人的话头,是的,他去旅行了。

方士谦拎起一只茶碗,怕烫,仅指尖掐好边缘一环,摇摇欲坠,嘬嘴慢慢细细地吹,吹起一围浮沫。”刚刚从柬埔寨去回来。你这个是不是普洱?”

林敬言讲:”龙井。”

”雨前的?”

”普通的。”他茶碗摆在桌上,话头随之顿一顿,”我还没有问你,你怎么来南京?”

方士谦拿碗盖拨茶叶杆,眼睛没看他,水汽氤氲了半张脸。”转机,顺路来看几个朋友,待几天飞北京。”

他们阔别再遇怎么看都像个偶合,林敬言无从启口,问句压在喉头逆落,我是不是你来见的故人之一?他退役之后不再有什么人找,有人为他而来他自得一种慰藉,讲出来却难免如同一番含沙射影,索性缄言重换一番话题好坦荡拿上台面,”你去不去苏黎世?”

”买不到机票了嘛。”

林敬言想想在理。时近正午,约他吃饭。他开车带方士谦绕城,后者坐副驾,摇开玻璃,右手肘撑上窗口,迎面长风扑开他的刘海。林敬言说:”关窗啦,吹不到空调啦!”

方士谦:”……”他手一放指出去,整个肩膊露在外,车水马龙途经,他身在其中毫发无损,简直是个奇迹,”就那家了。”

他们一起走进店面,林敬言笑他,嘴角平展,”你来南京就吃火锅哇?”他不回答,信笔在菜单上勾了三五盘毛肚黄喉。

席间讲话讲得开,方士谦提起往事,咽下一口绿豆烧(怂,两个人合点500毫升一瓶),你记不记得我们客场来这边吃烧烤那一次?

林敬言辣得心口疼,腆着舌头讲吃烧烤还分主客场。说完就意会了他讲的哪一次。三赛季微草来呼啸地盘比赛,两方各自在对家主场上春风得意,合计作平,等三局定胜负。林敬言第一次见王杰希,骨骼脊背尚未张开,还当他是个小孩,心生怜爱,赛后亲自约他去大排档撸串。

两队人马打了三辆的,坐满四个矮桌。他们各自玩手机等串,一个什么人挟着夜风坐街边,腿脚旁一张经络面相图,驼背,墨镜长袍,落魄。方士谦隔着桌子扯林敬言袖子:“你看,索克萨尔。”

林敬言好给面子地笑了。那人闻声箭步杀过来,双膝跪地,手里算盘签筒掷地有声,啪啪啪总共三下,开口广味南京官话:“先生,你额有朝天骨,眼中有灵……”

林敬言尴尬,怕拂了兴,站起来要叫人走。王杰希伸脖子问:“你算一个人多少钱啊?”

“十五,你们三个人可减免五块啦。”

王杰希掏出两张板板崭崭的二十块递过去,“你接着说。”

那边来劲,对王杰希点点头,“先生你是有福之人,仙人托世,神仙下凡;只是孤星入命,要不要买个护身符破一破?”

王杰希听个乐子,被捧得很开心,扬扬下巴讲:“不用。你看看他们两个。”

墨镜作势端详方士谦:“梁骨延顺,人中端正,命中无澜;唯有目勾桃花,情路坎坷,晚婚。”方士谦不信(“我们方家人全都早恋早婚的!”),翻了个白眼以示不屑。墨镜转脸向林敬言,专注严肃:“你颈后有妹有一块反骨?”

林敬言下意识伸手探一探,以前没有,近来盘生一个坚硬微小的结。他问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结劫音协,你日后有一场舛难,假如可以渡过,之后即是一帆风顺的好命途。”

许多年前的事,今天想起来如同用四十块人民币交换三句谶语。异日冥冥,只有他们两个及漂泊海外的一个,各自围困进一方无形牢笼,仍浑然不自知地走上一线既定的天规。

方士谦有个通病,对酒不自量力。这个酒后劲大,他有点醉,视线朦胧,脑子只剩五分清醒,不留神就对他人掏心掏肺。“我当年,我当年……”他当年未曾信过命,千千万万条命途摆在他眼前,条条通罗马。紫霞仙子对至尊宝讲,我猜中了过程。人人猜中过程,结局却永远是个殊途同归的错误,他跟王杰希辞离,相互逃避几百千公里,广广阔阔隔上一湾江河湖海。年少预构蓝图,世界尽头有伴共拥吻,伊瓜苏瀑布下面总该站两个人。他继续颠沛,王杰希继续作他伸手难触的孤星,多少时分好像都一笔勾销。可哪里又能真的一笔勾销?

林敬言是块作听众的好材料,眼下却无言。现实供我们每一个人逆水行舟,同时不断将我们推入过去。失恋患者皆有事出同源的疾患,治愈药百载难逢。缝合伤口从来不消失,只被掩盖。如今被重提,竟觉眼泪滴进伤口感染,愈提愈痛,愈梦愈痛。他们坐同一张桌子,同病不可相怜,却的确站在对方的处所里感同身受。林敬言无从对他启口,过了很久说,你不要再想。

后来他打车送方士谦回宾馆,再推掉原定下午约的两场台湾麻将,送自己回家。家里的安静不合时宜,他睡了一觉,在大床一侧潜潜浮浮。醒来下午六点。他又去开电脑开荣耀,私信跳出十几条。他打开看了,是上次那个小刺客要拜他为师还说可以许他一个愿望。他发过去:拜师可以呀。我许愿要两张苏黎世机票可不可以?

对面沉默了一会儿,说:藕黑~你找对人了。

林敬言:?

小刺客:我航空公司上班嘛,明晚红眼航班飞苏黎世剩下三张,你要唔要?

小刺客:今年票卖得好紧,师父你运气真好。

小刺客:先说好了我只给你留票不给你付钱啊师父!

小刺客:师父??

林敬言错以为他的决绝多年前被一举耗尽,没想过人类体内的冲动本身取之不尽。假如让我说下去。假如你在我走的那一天让我说下去。他突然一往无前地勇敢起来,不期待任何前缘再续的可能性,只是想,我有话要跟你讲,请你让我好好讲完这一句。

林敬言:要的要的,两张机票,麻烦你谢谢你

他的另一张机票留给方士谦,猜他在睡觉,于是给他传短讯:我有买到机票,你要来就给我打电话。

第二天深夜他登上飞机,身边的座位空空荡荡。他不再想,阖起双眼,只觉我生待明日。

tbc.

201509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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